一燈如豆。

昏黃的光線灑滿了這個不大的房間，油燈靜靜地跳躍、燃燒，有一種溫暖的感覺。

這是鎮上一家普通的旅館。卡萊爾的腳程很快，她覺得自己只是稍稍瞇了會兒眼睛，連一個夢都還沒開始，他就已經穿過了那片繁茂的樹林，來到林外的小鎮上，並且租好了房間。

卡萊爾叫醒她的時候，天色依舊未明，她神情恍惚地揉了揉眼睛，驚訝地意識到——自己竟然趴在這個才剛認識沒多久的男子的背上睡著了。

真是……好奇怪的感覺。

對著燈光，卡萊爾正在認真地檢查她扭傷的右腳。和他的手掌相比，她的右足顯得如此嬌小，雖然此時，腳踝處有些腫大。

“骨頭有些錯位，不過還好，問題不大。”卡萊爾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氣。

“你是醫生？”

“算是吧，我學過一些這方面的知識。”他的回答很謙虛。

“你還學過什麽？”簡驚訝地發現，向來少言寡語的自己，此刻居然很有交談的欲望。

“嗯……音樂、自然科學、文學、算數……還有，”他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，“神學。”

每聽到一項，簡的眼睛就不自覺地瞪大一分。

“貴族都需要學習這麽多東西嗎？”

“貴族？”卡萊爾對於這個詞感到意外。

“你看上去——”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，“——像一個十足的貴族。”無論是穿著還是言行舉止——她在心裏默默地補充了一句。

“我可以把這句話理解為讚譽嗎？”

簡抿了抿唇。

卡萊爾低低地笑了笑，低醇的嗓音猶如大提琴音，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。

“好吧……其實，我並不是什麽貴族，當然我不介意你這麽認為，”他愉快地眨了眨眼，“確切地說，我是一名流浪者。”

“流浪者？那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？”簡的眼中湧動著好奇，還有一絲羨慕。

“是啊，很多國家。我想，這個話題我們可以暫時先放一放，你的右腳在催促我趕緊把它給接好。”他凝視著她精致如天使的面容，眼底的輕松漸漸為一絲憂慮和憐惜所取代，“接骨的時候……可能會有些痛。”

簡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。

疼痛，是她最能忍受的東西。

卡萊爾輕輕嘆了一口氣，“來，看著我的眼睛。”

簡依言對上那雙金棕色的眼睛，昏黃的燈光仿佛將其蒙上了一層流動的光澤，襯得那暖暖的色調益發溫潤。漸漸地，她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變得恍惚，那雙眼眸的深處仿佛藏著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，危險，卻吸引著人渴望一探究竟。

朦朧中，她聽見那個好聽的聲音在腦中響起，溫柔而清晰。

“現在，認真地想一想，然後告訴我——如果給你一個機會，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麽？”

願望啊……在樹林裏幾近絕望地逃亡的時候，她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了。

“離開，”毫不猶豫地回答，離開那個令她恐懼且憎惡的村莊，然後——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
“想要去哪裏呢？”那個聲音繼續溫柔地詢問。

有一幅美麗的畫卷在腦海中徐徐展開:淡金色的陽光，無邊無垠的花海，或古老或新式的建築，穿著各種奇裝異服、不同發色和眸色的人，訴說著不同的語言……

她覺得自己仿佛能夠真切地感受到畫中的陽光灑落在身上的暖意，聞到畫中各類花朵的芬芳，聽到畫中熱鬧的人聲，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。

“我想去——”她輕輕地開口，輕緩卻堅定，“所有我的雙腳能夠到達的地方，直到生命的盡頭。”

然後那個聲音回答她：“你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，我保證。”

嘶！

一陣難以忽視的痛楚突然從右腳腳踝處傳來，打破了剛才那種朦朧而迷醉的氛圍。不過，劇烈的痛感只是一瞬，很快便化為可以忍受的、細微的不適，她發現自己終於重新獲得了對右足的掌控。

原來，剛才卡萊爾讓她看著他的眼睛、對她說那番美好的話只是為了引開她的註意力，讓她不至於緊繃著神經等待糾正錯位的骨頭所必將帶來的劇痛。

想通了這一點，她的心中不知為何竟生出了一絲隱隱的失望。

“好了，”卡萊爾輕輕放下她的右腳，她立刻反射性地把右腳縮進長裙之中，“保險起見，這兩天這只腳盡量不要用力。”

“……謝謝。”她張了張嘴，有些不自然地說道。

“不用客氣。”卡萊爾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頂，“餓了吧？我到下面去找點吃的，你先吃些東西，然後再好好地睡一覺，好不好？”

好不好？

沒有比這更好的了。

簡咬著下唇，輕輕點頭，小心翼翼地感受著頭頂上的那只大掌給自己的心帶來的溫暖。

可是這樣的溫暖——她註視著卡萊爾起身，朝門外走去，眼底劃過一絲迷茫——能夠持續多久呢……

“卡萊爾，”木門被“吱呀”一聲打開，她在他的背影即將消失在門後之前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，“簡，我的名字是簡。”

“簡……”卡萊爾輕聲念了一遍，這個普通的名字由他的聲音讀出來，似乎被賦予了某種獨特的感覺。

“簡，”他微笑著面向她，認真地做了一個紳士的禮，“很高興認識你。”

***

深紅色的血液猶如熾熱翻滾的巖漿，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腳踝，被血沾上的皮膚仿佛在燃燒……

血池中緩緩地浮上來一張臉，慘白中透著青色，雙目緊閉，臉上濕漉漉地沾滿了粘稠的血水，順著僵硬的皮膚分成幾道蜿蜒而下，滴答……滴答……清晰地落入池中。

然後，那張臉驀地睜開了眼睛！

……

“啊——”

喉間發出一聲驚喘，簡猛地坐起身來，睜開眼，屋外天已大亮。

原來是夢啊……

她怔怔地註視著明亮的陽光穿過自己的指縫間，擡手捂住胸口——那裏，心臟正劇烈地跳動著，比平常快了一倍。

幸好只是一個夢……

長長地呼出一口氣，將胸腔內壓抑的濁氣盡數吐出。

心跳漸漸恢覆平穩，她穿好衣服，借著房間裏的水將自己收拾幹凈，而後推門走了出去。

此時應該已過了正午，太陽明媚而不毒辣，灑滿了整棟二層樓高的小旅館。

卡萊爾……應該住在這間房。

站在隔壁房間外，簡猶豫了一會兒，舉手輕扣房門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老舊的木門隨著她的動作移開一條縫隙——門沒鎖。

簡的心忽然微微沈了沈，她推開木門，不大的一間房立刻一覽無餘。

果然……

淺藍色的眼底光影明滅。

沒有人在。

“那個房間的客人啊……”旅館的主人微皺著眉，仔細回想了一番，對著面前褐發藍瞳的小姑娘說道，“我好像看見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呢。”

“他有沒有說他去哪？”簡的嗓音有幾分幹澀。

“沒有，他什麽也沒有說，”胖乎乎的旅館主人搖頭，攤手，“你知道，我們是不能幹涉客人的私事的。”

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嗎……她抿了抿唇。

“小姐，您需要用餐嗎？今天有上好的鵝肝哦。”

“不用了……謝謝。”

卡萊爾……

旅館外，淺金色的陽光宛若一層朦朧的薄紗，在空中隨著微風輕輕浮動。

簡仰著頭站在喧鬧的大街上，伸手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流沙般的光芒自指尖流走。

那樣的溫暖……果然只是一瞬啊……

其實，這個結果很正常，不是嗎？他有他自己的事，她和他不過是萍水相逢，更何況，她還是一個——

怪物。

誰會願意和一個怪物做朋友呢？

“簡，難道你真的以為……”她輕輕地對自己說，“別人幫了你一次，你就可以一直賴著他了嗎？真是天真……”

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嘲諷，她將那只試圖抓住陽光的手擋在額頭上，頭一次覺得——

陽光也可以這麽刺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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